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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itabı oxu: «喻世明言», səhifə 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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– – 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

一夜東風,不見柳梢殘雪。御樓煙暖,對鰲山彩結。簫鼓向晚,鳳輦初回宮闕。千門燈火,九衢風月。繡閣人人,乍嬉游、困又歇。艷妝初試,把珠帘半揭。嬌羞向人,手捻玉梅低說。相逢長是,上元時節。 這一首詞,名《傳言玉女》,乃胡浩然先生所作。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間,元宵最盛。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,車駕幸五岳觀凝祥池。每常駕出,有紅紗貼金燭籠二百對;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,快行客各執紅紗珠珞燈籠。至晚還內,駕入燈山。御輦院人員輦前唱《隨竿媚》來。御輦旋轉一遭,倒行觀燈山,謂之“鵓鴿旋”,又謂“踏五花儿”,則輦官有賞賜矣。駕登宣德樓,游人奔赴露台下。十五日,駕幸上清宮,至晚還內。上元后一日,進早膳訖,車駕登門卷帘,御座臨軒,宣百姓先到門下者,得瞻天表。小帽紅袍獨坐,左右侍近,帘外金扇執事之人。須臾下帘,則樂作,縱万姓游賞。華燈寶燭,月色光輝,霏霏融融,照耀遠邇。至三鼓,樓上以小紅紗燈緣索而至半,都人皆知車駕還內。當時御制夾鐘宮《小重山》詞,道:羅綺生香嬌艷呈,金蓮開陸海,繞都城。寶輿四望翠峰青。東風急,吹下半天星。万井賀升平。行歌花滿路,月隨人。紗籠一點御燈明。簫韶遠,高宴在蓬瀛。 今日說一個官人,從來只在東京看這元宵,誰知時移事變,流寓在燕山看元宵。那燕山元宵卻如何:雖居北地,也重元宵。未聞鼓樂喧天,只听胡笳聒耳。家家點起,應無陸地金蓮;處處安排,那得玉梅雪柳?小番鬢邊挑大蒜,岐婆頭上帶生蔥。 漢儿誰負一張琴,女們盡敲三棒鼓。 每年燕山市井,如東京制造,到己酉歲方成次第。當年那燕山裝那鰲山,也賞元宵,士大夫百姓皆得觀看。這個官人,本身是肅王府使臣,在貴妃位掌箋奏,姓楊,雙名思溫,排行第五,呼為楊五官人。因靖康年間流寓在燕山,猶幸相逢姨夫張二官人在燕山開客店,遂寓居焉。楊思溫無可活計,每日肆前与人寫文字,得些胡亂度日。忽值元宵,見街上的人皆去看燈,姨夫也來邀思溫看燈,同去消遣旅況。思溫情緒索然,辭姨夫道:“看了東京的元宵,如何看得此間元宵? 姨夫自穩便先去,思溫少刻追陪。”張二官人先去了。 楊思溫挨到黃昏,听得街上喧鬧,靜坐不過,只得也出門來看燕山元宵。但見:蓮燈燦爛,只疑吹下半天星;士女駢闐,便是列成王母隊。一輪明月嬋娟照,半是京華流寓人。 見街上往來游人無數,思溫行至昊天寺前,只見真金身鑄五十三參,銅打成幅竿十丈,上有金書“敕賜昊天憫忠禪寺”。 思溫入寺看時,佛殿兩廊,盡皆點照。信步行到羅漢堂,乃渾金鑄成五百尊阿羅漢。入這羅漢堂,有一行者,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錢,道:“諸位看燈檀越,布施燈油之資,祝延福壽。” 思溫听其語音,類東京人,問行者道:“參頭,仙鄉何處?”行者答言:“某乃大相國寺河沙院行者,今在此間复為行者,請官人坐于凳上,閒話則個。” 思溫坐凳上,正看來往游人,睹一簇婦人,前遮后擁,入羅漢堂來。內中一個婦人与思溫四目相盼,思溫睹這婦人打扮,好似東京人。但見:輕盈体態,秋水精神。四珠環胜內家妝,一字冠成宮里樣。未改宣和妝束,猶存帝里風流。 思溫認得是故鄉之人,感慨情怀,悶悶不已,因而困倦,假寐片時。那行者叫得醒來,開眼看時,不見那婦人。楊思溫嗟呀道:“我卻待等他出來,恐有親戚在其間,相認則個,又挫過了。”對行者道: “适來入院婦女何在?”行者道:“婦女們施些錢去了。臨行道:‘今夜且歸,明日再來做些功德,追荐親戚則個。’官人莫悶,明日卻來相候不妨。”思溫見說,也施些油錢,与行者相辭了,离羅漢院。繞寺尋遍,忽見僧堂壁上,留題小詞一首,名《浪淘沙》:盡日倚危欄,触目凄然。乘高望處是居延。忍听樓頭吹畫角,雷滿長川。荏苒又經年,暗想南園。与民同樂午門前。僧院猶存宣政字,不見鰲山。 楊思溫看罷留題,情緒不樂。歸來店中,一夜睡不著。巴到天明起來,當日無話得說。至晚,分付姨夫,欲往昊天寺,尋昨夜的婦人。走到大街上,人稠物攘,正是熱鬧。正行之間,忽然起一陣雷聲,思溫恐下雨,惊而欲回。抬頭看時,只見:銀漢現一輪明月,天街點万盞華燈。寶燭燒空,香風拂地。 仔細看時,卻見四圍人從,擁著一輪大車,從西而來。車聲動地,跟隨番官,有數十人。但見:呵殿喧天,儀仗塞路。前面列十五對紅紗照道,燭焰爭輝;兩下擺二十柄畫杆金槍,寶光交際。香車似箭,侍從如云。 車后有侍女數人,其中有一婦女穿紫者,腰佩銀魚,手持淨巾,以帛擁項。思溫于月光之下,仔細看時,好似哥哥國信所掌儀韓思厚妻,嫂嫂鄭夫人意娘。這鄭夫人,原是喬貴妃養女,嫁得韓掌儀,与思溫都是同里人,遂結拜為表兄弟,思溫呼意娘為嫂嫂。自后睽离,不复相問。著紫的婦人見思溫,四目相睹,不敢公然招呼。思溫隨從車子到燕市秦樓住下,車盡入其中。貴人上樓去,番官人從樓下坐。原來秦樓最廣大,便似東京白樊樓一般,樓上有六十個合儿,下面散舖七八十副卓凳。當夜賣酒,合堂熱鬧。 楊思溫等那貴家入酒肆,去秦樓里面坐地,叫過賣至前。 那人見了思溫便拜,思溫扶起道:“休拜。”打一認時,卻是東京白樊樓過賣陳三儿。思溫甚喜,就教三儿坐,三儿再三不敢。思溫道:“彼此都是京師人,就是他鄉遇故知,同坐不妨。”唱喏了方坐。思溫取出五兩銀子与過賣,分付收了銀子,好好供奉數品葷素酒菜上來,与三儿一面吃酒說話。三儿道:“自丁未年至此,拘在金吾宅作奴仆。后來鼎建秦樓,為思舊日樊樓過賣,乃日納買工錢八十,故在此做過賣。幸与官人會面。” 正說話間,忽听得一派樂聲。思溫道:“何處動樂?”三儿道: “便是适來貴人上樓飲酒的韓國夫人宅眷。”思溫問韓國夫人事体,三儿道:“這夫人极是照顧人,常常夜間將帶宅眷來此飲酒,和養娘各坐。三儿常上樓供過伏事,常得夫人賞賜錢鈔使用。”思溫又問三儿:“适間路邊遇韓國夫人,車后宅眷叢里,有一婦人,似我嫂嫂鄭夫人,不知是否?”三儿道:“即要覆官人,三儿每上樓,供過眾宅眷時,常見夫人,又恐不是,不敢廝認。”思溫遂告三儿道:“我有件事相煩你,你如今上樓供過韓國夫人宅眷時,就尋鄭夫人。做我傳語道:‘我在樓下專候夫人下來,問哥哥詳細。’”三儿應命上樓去,思溫就座上等。 一時,只見三儿下樓,以指住下唇。思溫曉得京師人市語,恁地乃了事也。思溫問:“事如何?”三儿道:“上樓得見鄭夫人,說道: ‘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來,問哥哥消息’。夫人听得,便垂淚道: ‘叔叔原來也在這里。傳与五官人,少刻便下樓,自与叔叔說話。’” 思溫謝了三儿,打發酒錢,乃出秦樓門前,佇立懸望。不多時,只見祗候人從入去,少刻番官人從簇擁一輛車子出來。 思溫候車子過,后面宅眷也出來,見紫衣佩銀魚、項纏羅帕婦女,便是嫂嫂。思溫進前,共嫂嫂敘禮畢,遂問道:“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別在此?”鄭夫人搵淚道:“妾自靖康之冬,与兄賃舟下淮楚,將至盱眙,不幸箭穿駕手,刀中梢公,妾有樂昌破鏡之憂,汝兄被縲紲纏身之苦,為虜所掠。其酋撒八太尉相逼,我義不受辱,為其執虜至燕山。撒八太尉恨妾不從,見妾骨瘦如柴,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。后知是娼戶,自思是品官妻,命官女,生如蘇小卿何榮!死如孟姜女何辱!暗抽裙帶自縊梁間,被人得知,將妾救了。撒八太尉妻韓夫人聞而怜我,亟令救命,留我隨侍。項上瘡痕至今未愈,是故項纏羅帕。倉皇別良人,不知安往?新得良人音耗,當時更衣遁走,今在金陵,复還舊職,至今四載,未忍重婚。妾燃香煉頂,問卜求神,望金陵之有路,脫生計以無門。今從韓國夫人至此游宴,既為奴仆之軀,不敢久語,叔叔叮嚀,驀遇江南人,倩教傳個音信。” 楊思溫欲待再問其詳,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,向思溫道:“我家奴婢,更夜之間,怎敢引誘?”拿起抽攘,迎臉便打。思溫一見來打,連忙急走。那番官腳蹠行遲,赶不上。走得脫,一身冷汗,慌忙歸到姨夫客店。張二官見思溫走回喘吁吁地,問道:“做甚么直恁慌張?”思溫將前事一一告訴。張二官見說,嗟呀不已,安排三杯与思溫霍索。思溫想起哥哥韓忠翊嫂嫂鄭夫人,那里吃得酒下。 愁悶中過了元宵,又是三月。張二官向思溫道:“我出去兩三日即歸,你与我照管店里則個。”思溫問:“出去何干?” 張二官人道:“今兩國通和,奉使至維揚,買些貨物便回。”楊思溫見姨夫張二官出去,獨自無聊,晝長春困,散步大街至秦樓。入樓閒望一晌,乃見一過賣至前唱喏,便叫:“楊五官!” 思溫看時,好生而熟,卻又不是陳三,是誰?過賣道:“男女東京寓仙酒樓過賣小王。前時陳三儿被左金吾叫去,不令出來。”思溫不見三儿在秦樓,心下越悶,胡亂買些點心吃,便問小王道:“前次上元夜韓國夫人來此飲酒,不知你識韓國夫人住處么?”小王道:“男女也曾問他府中來,道是天王寺后。” 說猶未了,思溫抬頭一看,壁上留題墨跡未干。仔細讀之,題道: “昌黎韓思厚舟發金陵,過黃天蕩,因感亡妻鄭氏,船中作相吊之詞”,名《御街行》:合和朱粉千余兩,捻一個、觀音樣。大都卻似兩三分,少付玲瓏五髒。等待黃昏,尋好夢底,終夜空勞攘。香魂媚魄知何往?料只在、船儿上。 無言倚定小門儿,獨對滔滔雪浪。若將愁淚,還做水算,几個黃天蕩。 楊思溫讀罷,駭然魂不附体:“題筆正是哥哥韓思厚,恁地是嫂嫂沒了。我正月十五日秦樓親見,共我說話,道在韓國夫人宅為侍妾,今卻沒了。這事難明。”惊疑未決,遂問小王道:“墨跡未干,題筆人何在?”小王道:“不知。如今兩國通和,奉使至此,在木道館驛安歇。适來四、五人來此飲酒,遂寫于此。”說話的,錯說了!使命入國,豈有出來閒走買酒吃之理?按《夷堅志》載:那時法禁未立,奉使官听從与外人往來。當日是三月十五日,楊思溫問本道館在何處,小王道:“在城南。”思溫還了酒錢下樓,急去本道館,尋韓思厚。 到得館道,只見蘇許二掌儀在館門前閒看,二人都是舊日相識,認得思溫,近前唱喏,還禮畢。問道:“楊兄何來?” 思溫道:“特來尋哥哥韓掌儀。”二人道:“在里面會文字,容入去喚他出來。”二人遂入去,叫韓掌儀出到館前。思溫一見韓掌儀,連忙下拜,一悲一喜,便是他鄉遇契友,燕山逢故人。思溫問思厚: “嫂嫂安樂?”思厚听得說,兩行淚下,告訴道:“自靖康之冬,与汝嫂顧船,將下淮楚,路至盱眙,不幸箭穿篙手,刀中梢公,爾嫂嫂有樂昌硫鏡之憂,兄被縲紲纏身之苦。我被虜執于野寨,夜至三鼓,以苦告得脫,然亦不知爾嫂嫂存亡。后有仆人周義,伏在草中,見爾嫂被虜撒八太尉所逼,爾嫂義不受辱,以刀自刎而死。我后奔走行在,复還舊職。”思溫問道:“此事還是哥哥目擊否?”思厚道:“此事周義親自報我。”思溫道:“只恐不死。今歲元宵,我親見嫂嫂同韓國夫人出游,宴于秦樓。思溫使陳三儿上樓寄信,下樓与思溫相見。所說事体,前面与哥哥一同,也說道:哥哥复還舊職,到今四載,未忍重婚。”思厚听得說,理會不下。 思溫道:“容易決其死生。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韓國夫人宅前打听,問個明白!”思厚道:“也說得是。”乃入館中,分付同事,帶當直隨后,二人同行。 倏忽之間,走至天王寺后。一路上悄無人跡,只見一所空宅,門生蛛网,戶積塵埃,荒草盈階,綠苔滿地,鎖著大門。 楊思溫道:“多是后門。”沿牆且行數十步,牆邊只有一家,見一個老儿在里面打絲線,向前唱喏道:“老丈,借問韓國夫人宅那里進去?”老儿稟性躁暴,舉止粗疏,全不采人。 二人再四問他,只推不知。頃間,忽有一老嫗提著飯籃,口中喃喃埋冤,怨暢那大伯。二人遂与婆婆唱喏,婆子還個万福,語音類東京人。二人問韓國夫人宅在那里,婆子正待說,大伯又埋怨多口。婆子不管大伯,向二人道:“媳婦是東京人,大伯是山東拗蠻,老媳婦沒興嫁得此畜生,全不曉事;逐日送些茶飯,嫌好道歹,且是得人憎。便做到官人問句話,就說何妨!”那大伯口中又嘵嘵的不祝婆子不管他,向二人道:“韓國夫人宅前面鎖著空宅便是。”二人吃一惊,問: “韓夫人何在?”婆子道:“韓夫人前年化去了,他家搬移別處,韓夫人埋在花園內。官人不信時,媳婦同去看一看,好么?”大伯又說: “莫得入去,官府知道,引惹事端帶累我。”婆子不采,同二人便行。路上就問:“韓國夫人宅內有鄭義娘,今在否?” 婆子便道:“官人不是國信所韓掌儀,名思厚?這官人不是楊五官,名思溫么?”二人大惊,問:“婆婆如何得知?”婆子道:“媳婦見鄭夫人說。”思厚又問:“婆婆如何認得?拙妻今在甚處?”婆婆道:“二年前時,有撒八太尉,曾于此宅安下。其妻韓國夫人崔氏,仁慈恤物,极不可得。常喚媳婦入宅,見夫人說,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婦人,姓鄭,小字義娘,甚為太尉所喜。義娘誓不受辱,自刎而死,夫人憫其貞節,与火化,收骨盛匣。以后韓夫人死,因隨葬在此園內。雖死者与活人無异,媳婦入園內去,常見鄭夫人出來。初時也有些怕,夫人道:‘婆婆莫怕,不來損害婆婆,有些衷曲間告訴則個。’ 夫人說道是京師人,姓鄭,名義娘。幼年進入喬貴妃位做養女,后出嫁忠翊郎韓思厚。有結義叔叔楊五官,名思溫,一一与老媳婦說。又說盱眙事跡:“丈夫見在金陵為官,我為他守節而亡。”尋常陰雨時,我多入園中,与夫人相見閒話。 官人要問仔細,見了自知。” 三人走到适來鎖著的大宅,婆婆踰牆而入,二人隨后,也入里面去,只見打鬼淨淨的一座敗落花園。三人行步間,滿地殘英芳草;尋訪婦人,全沒蹤跡。正面三間大堂,堂上有個屏風,上面山水,乃郭熙所作。思厚正看之間,忽然見壁上有數行字。思厚細看字体柔弱,全似鄭義娘夫人所作。看了大喜道:“五弟,嫂嫂只在此間。”思溫問:“如何見得?”思厚打一看,看其筆跡乃一詞,詞名《好事近》:往事与誰論?無語暗彈淚血。何處最堪怜?腸斷黃昏時節。倚樓凝望又徘徊,誰解此情切?何計可同歸雁,趁江南春色。后寫道:“季春望后一日作。” 二人讀罷道:“嫂嫂只今日寫來,可煞惊人。”行至側首,有一座樓,二人共婆婆扶著欄杆登樓。至樓上,又有巨屏一座,字体如前,寫著《憶良人》一篇,歌曰:孤云落日春云低,良人窅窅羈天涯。東風蝴蝶相交飛,對景令人益慘凄。盡日望郎郎不至,素質香肌轉憔悴。滿眼韶華似酒濃,花落庭前鳥聲碎。 孤幃悄悄夜迢迢,漏盡燈殘香已銷。秋千院落久停戲,雙懸彩素空搖遙眉兮眉兮春黛蹙,淚兮淚兮常滿掬。無言獨步上危樓,倚遍欄杆十二曲。荏苒流光疾似梭,滔滔逝水無回波。良人一過不复返,紅顏欲老將如何? 韓思厚讀罷,以手拊壁而言:“我妻不幸為人驅虜。”正看之間,忽听楊思溫急道:“嫂嫂來也!”思厚回頭看時,見一婦人,項擁香羅而來。思溫仔細認時,正是秦樓見的嫂嫂。那婆婆也道:“夫人來了!”三人大惊,急走下樓來尋,早轉身入后堂左廊下,趨入一閣子內去。 二人惊懼,婆婆道:“既已到此,可同去閣子里看一看。” 婆子引二人到閣前,只見關著閣子門,門上有牌面寫道:“韓國夫人影堂。”婆子推開閣子,三人入閣子中看時,卻是安排供養著一個牌位,上寫著:“亡室韓國夫人之位。”側邊有一軸畫,是義娘也,牌位上寫著:“侍妾鄭義娘之位。”面前供卓,塵埃尺滿。韓思厚看見影神上衣服容貌,与思溫元夜所見的無二,韓思厚淚下如雨。婆子道:“夫人骨匣,只在卓下,夫人常提起,教媳婦看,是個黑漆匣,有兩個瑜石環儿。每遍提起,夫人須哭一番,和我道:‘我与丈夫守節喪身,死而無怨。’”思厚听得說,乃懇婆子同揭起磚,取骨匣歸弊金陵,當得厚謝。婆婆道:“不妨。”三人同掇起供卓,揭起花磚,去掇匣子。用力掇之,不能得起,越掇越牢。思溫急止二人:“莫掇,莫掇!哥哥須曉得嫂嫂通靈,今既取去,也要成禮。 且出此間,備些祭儀,作文以白嫂嫂,取之方可。”韓思厚道: “也說得是。”三人再掇牆而去。到打線婆婆家,令仆人張謹買下酒脯、香燭之物,就婆婆家做祭文。等至天明,一同婆婆、仆人搬挈祭物,踰牆而入。在韓國夫人影堂內,舖排供養訖。 等至三更前后,香殘燭盡,杯盤零落,星宿渡河漢之候,酌酒奠饗。三奠已畢,思厚當靈筵下披讀祭文,讀罷流淚如傾,把祭文同紙錢燒化。 忽然起一陣狂風,這風吹得燭有光以無光,燈欲滅而不滅,三人渾身汗顫。風過處,听得一陣哭聲。風定燭明,三人看時,燭光之下,見一婦女,媚臉如花,香肌似玉,項纏羅帕,步蹙金蓮,斂袂向前,道聲:“叔叔万福。”二人大惊敘禮。韓思厚執手向前,哽咽流淚。哭罷,鄭夫人向著思厚道:“昨者盱眙之事,我夫今已明矣。只今元夜秦樓,与叔叔相逢,不得盡訴衷曲。當時妾若貪生,必須玷辱我夫。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,棄妾性命如土芥;致有今日生死之隔,終天之恨。”說罷,又哭一次。 婆婆勸道:“休哭,且理會遷骨之事。”鄭夫人收哭而坐,三人進些飲饌,夫人略饗些气味。思溫問:“元夜秦樓下相逢,嫂嫂為韓國夫人宅眷,車后許多人,是人是鬼?”鄭夫人道:“太平之世,人鬼相分;今日之世,人鬼相雜。當時隨車,皆非人也。”思厚道:“賢妻為吾守節而亡,我當終身不娶,以報賢妻之德。今愿遷賢妻之香骨,共歸金陵可乎?”夫人不從道:“婆婆与叔叔在此,听奴說。今蒙賢夫念妾孤魂在此,豈不愿歸從夫?然須得常常看我,庶几此情不隔冥漠。倘若再娶,必不我顧,則不如不去為強。”三人再三力勸,夫人只是不肯,向思溫道:“叔叔豈不知你哥哥心性?我在生之時,他風流性格,難以拘管。今妾已作故人,若隨他去,怜新棄舊,必然之理。” 思溫再勸道:“嫂嫂听思溫說,哥哥今來不比往日,感嫂嫂貞節而亡,決不再娶。今哥哥來取,安忍不隨回去?愿從思溫之言。” 夫人向二人道:“謝叔叔如此苦苦相勸,若我夫果不昧心,愿以一言為誓,即當從命。”說罷,思厚以酒瀝地為誓:“若負前言,在路盜賊殺戮,在水巨浪覆舟。”夫人急止思厚:“且住,且住,不必如此發誓。我夫既不重娶,愿叔叔為證見。” 道罷,忽地又起一陣香風,香過遂不見了夫人。 三人大惊訝,复添上燈燭,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磚,款款掇起匣子,全不費力。收拾踰牆而出,至打絛婆婆家。次晚,以白銀三兩,謝了婆婆;又以黃金十兩,贈与思溫,思溫再辭方受。思厚別了思溫,同仆人張謹帶骨匣歸本驛。俟月余,方得回書,令奉使歸。思溫將酒餞別,再三叮嚀:“哥哥無忘嫂嫂之言。 思厚同一行人從負夫人骨匣出燕山丰宜門,取路而歸,月余方抵盱眙。思厚到驛中歇泊,忽一人唱喏便拜。思厚看時,乃是舊仆人周義,今來謝天地,在此做個驛子。遂引思厚入房,只見挂一幅影神,畫著個婦人。又有牌位儿上寫著:“亡主母鄭夫人之位。”思厚怪而問之,周義道:“夫人貞節,為官人而死,周義親見,怎的不供奉夫人?”思厚因把燕山韓夫人宅中事,從頭說与周義;取出匣子,教周義看了。周義展拜啼哭。思厚是夜与周義抵足而臥。 至次日天曉,周義与思厚道:“舊日二十余口,今則惟影是伴,情愿伏事官人去金陵。”思厚從其請,將帶周義歸金陵。 思厚至本所,將回文呈納。周義隨著思厚卜地于燕山之側,備禮埋葬夫人骨匣畢。思厚不胜悲感,三日一詣墳所饗祭,至尊方歸,遂令周義守墳瑩。 忽一日,蘇掌儀、許掌儀說:“金陵土星觀觀主劉金壇雖是個女道士,德行清高,何不同往觀中做些功德,追荐令政。” 思厚依從,選日同蘇、許二人到土星觀來訪劉金壇時,你說怎生打扮,但見:頂天青巾,執象牙簡,穿白羅袍,著翡翠履。 不施朱粉,分明是梅萼凝霜;淡佇精神,仿佛如蓮花出水。儀容絕世,標致非凡。 思厚一見,神魂散亂,目睜口呆。敘禮畢,金壇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,且請眾官到里面看靈芝。三人同入去,過二清殿、翠華軒,從八卦壇房內轉入絳綃館,原來靈芝在絳綃館。 眾人去看靈芝,惟思厚獨入金壇房內閒看,但見明窗淨几,舖陳玩物,書案上文房四寶,壓紙界方下露出些紙。信手取看時,是一幅詞,上寫著《浣溪沙》:標致清高不染塵,星冠云氅紫霞裙。門掩斜陽無一事,撫瑤琴。虛館幽花偏惹恨,小窗閒月最消魂。此際得教還俗去,謝天尊!韓思厚初觀金壇之貌,已動私情;后觀紙上之詞,尤增愛念。 乃作一詞,名《西江月》,詞道: 玉貌何勞朱粉,江梅豈類群花?終朝隱几論黃芽,不顧花前月下。冠上星簪北斗,杖頭經挂《南華》。不知何日到仙家?曾許彩鸞同跨。拍手高唱此詞。 金壇變色焦躁說:“是何道理?欺我孤弱,亂我觀宇!命人取轎來,我自去見恩官,与你理會。”蘇、許二人再四勸住,金壇不允。韓思厚就怀中取出金壇所作之詞,教眾人看,說:“觀主不必焦躁,這個詞儿是誰做的?”嚇得金壇安身無地,把怒色都變做笑容,安排筵席,請眾官共坐,飲酒作樂,都不管做功德追荐之事。酒闌,二人各有其情,甚相愛慕,盡醉而散。這劉金壇原是東京人,丈夫是樞密院馮六承旨。因靖康年間同妻劉氏雇舟避難,來金陵,去淮水上,馮六承旨彼冷箭落水身亡,其妻劉氏發愿,就土星觀出家,追荐丈夫,朝野知名,差做觀主。此后韓思厚時常往來劉金壇處。 忽一日,蘇、許二掌儀醵金備禮,在觀中請劉金壇、韓思厚。酒至數巡,蘇、許二人把盞勸思厚与金壇道:“哥哥既与金壇相愛,乃是宿世因緣。今外議藉藉,不當穩便。何不還了俗,用禮通媒,娶為嫂嫂,豈不美哉!”思厚、金壇從其言。金壇以錢買人告還俗,思厚選日下定,娶歸成親。一個也不追荐丈夫,一個也不看顧墳墓。倚窗攜手,惆悵論心。 成親數日,看墳周義不見韓官人來上墳,自詣宅前探听消息。見當直在門前,問道:“官人因甚這几日不來墳上?”當直道:“官人娶了土星觀劉金壇做了孺人,無工夫上墳。”周義是北人,性直,听說气忿忿地。恰好撞見思厚出來,周義唱喏畢,便著言語道:“官人,你好負義!鄭夫人為你守節喪身,你怎下得別娶孺人?”一頭罵,一頭哭夫人。韓思厚与劉金壇新婚,恐不好看,喝教當直們打出周義。周義悶悶不已,先歸墳所。當日是清明,周義去夫人墳前哭著告訴許多。是夜睡至三更,鄭夫人叫周義道:“你韓掌儀在那里住?”周義把思厚辜恩負義娶劉氏事,一一告訴他一番:“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,夫人自去尋他理會。”夫人道:“我去尋他。”周義夢中惊覺,一身冷汗。 且說那思厚共劉氏新婚歡愛,月下置酒賞玩。正飲酒間,只見劉氏柳眉剔豎,星眼圓睜,以手捽住思厚不放,道:“你忒煞虧我,還我命來!”身是劉氏,語音是鄭夫人的聲气。嚇得思厚無計可施,道: “告賢妻饒耍”那里肯放。正擺撥不下,忽報蘇、許二掌儀步月而來望思厚,見劉氏捽住思厚不放。二人解脫得手,思厚急走出,与蘇、許二人商議,請笪橋鐵索觀朱法官來救治。即時遣張謹請到朱法官,法官見了劉氏道:“此冤抑不可治之,只好勸諭。”劉氏自用手打摑其口与臉上,哭著告訴法官以燕山蹤跡。又道:“望法官慈悲做主。” 朱法官再三勸道:“當做功德追荐超生,如堅執不听,冒犯天條。” 劉氏見說,哭謝法官:“奴奴且退。”少刻劉氏方蘇。 法官書符与劉氏吃,又貼符房門上,法官辭去。當夜無事。 次日,思厚繼香紙請笪橋謝法官,方坐下,家中人來報,說孺人又中惡。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。法官云:“若要除根好時,須將燕山墳發掘,取其骨匣,棄于長江,方可無事。”思厚只得依從所說,募土工人等,同往掘開墳墓,取出鄭夫人骨匣,到揚子江邊,拋放水中。自此劉氏安然。恁地時,負心的無天理報應,豈有此理! 思厚負了鄭義娘,劉金壇負了馮六承旨。至紹興十一年,車駕幸錢塘,官民百姓皆從。思厚亦挈家离金陵,到于鎮江。 思厚因想金山胜景,乃賃舟同妻劉氏江岸下船,行到江心,忽听得舟人唱《好事近》詞,道是:往事与誰論?無論暗彈淚血。何處最堪怜?腸斷黃昏時節。倚門凝望又徘徊,誰解此情切?何計可同歸雁,趁江南春色。 思厚審听所歌之詞,乃燕山韓國夫人鄭氏義娘題屏風者,大惊。遂問梢公:“此曲得自何人?”梢公答曰:“近有使命入國至燕山,滿城皆唱此詞,乃一打線婆婆自韓國夫人宅中屏上錄出來的。說是江南一官人渾家,姓鄭名義娘,因貞節而死,后來鄭夫人丈夫私挈其骨歸江南。此詞傳播中外。”思厚听得說,如万刃攢心,眼中淚下。須臾之間,忽見江中風浪俱生,煙濤并起,异魚出沒,怪獸掀波,見水上一人波心涌出,頂万字巾,把手揪劉氏云鬢,擲入水中。侍妾高聲喊叫:“孺人落水!”急喚思厚教救,那里救得!俄頃,又見一婦人,項纏羅帕,雙眼圓睜,以手捽思厚,拽入波心而死。舟人欲救不能,遂惆悵而歸。歎古今負義人皆如此,乃傳之于人。詩曰:一負馮君罹水厄,一虧鄭氏喪深淵。 宛如孝女尋尸死,不若三閭為主愆。

– – 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

大禹涂山御座開,諸侯玉帛走如雷。 防風謾有專車骨,何事茲辰最后來? 此篇言語,乃胡曾詩。昔三皇禪位,五帝相傳;舜之時,洪水滔天,民不聊生。舜使鯀治水,鯀無能,其水橫流。舜怒,將鯀殛于羽山。后使其子禹治水,禹疏通九河,皆流入海。三過其門而不入。會天下諸侯于會稽涂山,遲到誤期者斬。惟有防風氏后至,禹怒而斬之,棄其尸于原野。后至春秋時,越國于野外,掘得一骨專車,言一車只載得一骨節,諸人不識,問于孔子。孔子曰:“此防風氏骨也。被禹王斬之,其骨尚存。”有如此之大人也,當時防風氏正不知長大多少。 古人長者最多,其性极淳,丑陋如獸者亦多,神農氏頂生肉角。豈不聞昔人有云:“古人形似獸,卻有大圣德;今人形似人,獸心不可測。” 今日說三個好漢,被一個身不滿三尺之人,聊用微物,都斷送了性命。 昔春秋列國時,齊景公朝有三個大漢,一人姓田,名開疆,身長一丈五尺。其人生得面如噀血,目若朗星,雕嘴魚腮,板牙無縫。比時曾隨景公獵于桐山,忽然于西山之中,赶起一只猛虎來。其虎奔走,徑扑景公之馬,馬見虎來,惊倒景公在地。田開疆在側,不用刀槍,雙拳直取猛虎。左手揪住項毛,右手揮拳而打,用腳望面門上踢,一頓打死那只猛虎,救了景公。文武百官,無不畏懼。景公回朝,封為壽宁君,是齊國第一個行霸道的。 卻說第二個,姓顧名冶子,身長一丈三尺,面如潑墨,腮吐黃須,手似銅鉤,牙如鋸齒。此人曾隨景公渡黃河。忽大雨驟至,波浪洶涌,舟船將覆。景公大惊,見云霧中火塊閃爍,戲于水面。顧冶子在側,言曰:“此必是黃河之蛟也。”景公曰:“如之奈何?”顧冶子曰: “主公勿慮,容臣斬之。”拔劍裸衣下水,少刻風浪俱息,見顧冶子手提蛟頭,躍水而出。 景公大駭,封為武安君,這是齊國第二個行霸道的。 第三個,姓公孫名接,身長一丈二尺,頭如累塔,眼生三角,板肋猿背,力舉千斤。一日秦兵犯界,景公引軍馬出迎,被秦兵殺敗,引軍赶來,圍住在鳳鳴山。公孫接用鐵闋一條,約至一百五十斤,殺入秦兵之內。秦兵十万,措手不及,救出景公,封為威遠君。這是齊國第三個行霸道的。 這三個結為兄弟,誓說生死相托。三個不知文墨禮讓,在朝廷橫行,視君臣如同草木。景公見三人上殿,如芒刺在背。 一日,楚國使中大夫靳尚前來本國求和。原來齊、楚二邦乃是鄰國,二國交兵二十余年,不曾解和。楚王乃命靳尚為使,入見景公,奏曰:“齊楚不和,交兵歲久,民有倒懸之患。今特命臣入國講和,永息刀兵。俺楚國襟三江而帶五湖,地方千里,粟支數年,足食足兵,可為上國。王可裁之,得名獲利。” 卻說田、顧、公孫三人大怒,叱靳尚曰:“量汝楚國,何足道哉!吾三人親提雄兵,將楚國踐為平地,人人皆死,個個不留。”喝靳尚下殿,教金瓜武士斬訖報來。 階下轉過一人,身長三尺八寸,眉濃目秀,齒白唇紅,乃齊國丞相,姓晏名嬰,字平仲,前來喝住武士,備問其詳。靳尚說了,晏子便教放了靳尚,先回本國,吾當親至講和。乃上殿奏知景公。 三人大怒曰:“吾欲斬之,汝何故放還本國?”晏子曰:“豈不聞‘兩國戰爭,不斬來使’?他獨自到這里,擒住斬之,鄰國知道,万世笑端。晏嬰不才,憑三寸舌,親到楚國,令彼君臣,皆頓首謝罪于階下,尊齊為上國,并不用刀兵士馬,此計若何?”三士怒發沖冠,皆叱曰:“汝乃黃口侏儒小儿,國人無眼,命汝為相,擅敢亂開大口!吾三人有誅龍斬虎之威,力敵万夫之勇,親提精兵,平吞楚國,要汝何用?”景公曰:“丞相既出大言,必有廣學。且待入楚之后,若果獲利,胜似典兵。”三士曰:“且看侏儒小儿這回為使,若折了我國家气概,回采時砍為肉泥!”三士出朝。景公曰:“丞相此行,不可輕忽。”晏子曰:“主上放心,至楚邦,視彼君臣如土壤耳。” 遂辭而行,從者十余人跟隨。 車馬已至郢都,楚國臣宰奏知。君臣商議曰:“齊晏子乃舌辯之士,可定下計策,先塞其口,令不敢來下說詞。”君臣定計了,宣晏子入朝。晏子到朝門,見金門不開,下面閘板止留半段,意欲令晏子低頭鑽入,以顯他矮小辱之。晏子望見下面便鑽,從人意止之曰:“彼見丞相矮小,故以辱之,何中其計?”晏子大笑曰:“汝等豈知之耶?吾聞人有人門,狗有狗竇。使于人,即當進人門;使于狗,即當進狗竇。有何疑焉?”楚臣听之,火急開金門而接。晏子旁若無人,昂然而入。 至殿下,禮畢,楚王問曰:“汝齊國地狹人稀乎?”晏子曰:“臣齊國東連海島,西跨魏秦,北拒趙燕,南吞吳楚,雞鳴犬吠相聞,數千里不絕,安得為地狹耶?”楚王曰:“地土雖闊,人物卻少。”晏子曰:“臣國中人呵气如云,沸汗如雨,行者摩肩,立者并跡,金銀珠玉,堆積如山,安得人物稀少耶?”楚王曰:“既然地廣人稠,何故使一小儿來吾國中為使耶?”晏子答曰:“使于大國者,則用大人;使于小國者,則當用小儿。因此特命晏嬰到此。”楚王視臣下,無言可答。請晨嬰上殿,命座。侍臣進酒,晏子欣然暢飲,不以為意。 少刻,金瓜簇擁一人至筵前,其人口稱冤屈。晏子視之,乃齊國帶來從者。問得何罪,楚臣對曰:“來筵前作賊,盜酒器而出,被戶尉所獲,乃真贓正犯也。”其人曰:“實不曾盜,乃戶尉圖賴。”晏子曰:“真贓正犯,尚敢抵賴!速与吾牽出市曹斬之。”楚臣曰:“丞相遠來,何不帶誠實之人?令從者作賊,其主豈不羞顏?”晏子曰: “此人自幼跟隨,极知心腹,今日為盜,有何難見?昔在齊國,是個君子;今到楚國,卻為小人,乃風俗之所變也。吾聞江南洞庭有一樹,生一等果,其名曰橘,其色黃而香,其味甜而美;若將此樹移于北方,結成果木,乃名枳實,其色青而臭,其味酸而苦。名謂南橘北枳,便分兩等,乃風俗之不等也。以此推之,在齊不為盜,在楚為盜,更复何疑!”楚王大慚,急离御座,拱手于晏子曰:“真乃賢士也。吾國中大小公卿,万不及一。愿賜見教,一听嚴命。” 晏子曰:“王上安坐,听臣一言。齊國中有三士,皆万夫不當之勇,久欲起兵來吞楚國,吾力言不可。齊楚不睦,蒼生受害,心何忍焉?今臣特來講和,王上可親詣齊國和親,結為唇齒之邦,歃血為盟。若鄰國加兵,互相救應,永無侵扰,可保万年之基業。若不听臣,禍不遠矣。非臣相嚇,愿王裁之。”王曰:“聞公之才,寡人情愿和親。但所患者,齊三士皆無仁義之人,吾不敢去。”晏子曰:“王上放心,臣愿保駕,聊施小計,教三士死于大王之前,以絕兩國之患。”楚王曰:“若三士俱亡,吾宁為小邦,年朝歲貢而無怨。”晏子許之。楚王乃大設筵席,送令先去,隨后收拾進獻禮物而至。 晏子先使人歸報,齊景公聞之大喜,令大小公卿,盡隨吾出郭迎接丞相。三士聞之轉怒。晏子至,景公下車而迎。慰勞已畢,同載而回,齊國之人看者塞途。 晏了辭景公回府。次日入宮,見三士在閣下博戲。晏子進前施禮,三士亦不回顧,傲忽之气,旁若無人。晏子侍立久之,方自退。入見景公,說三士如此無禮。景公曰:“此三人常帶劍上殿,視吾如小儿,久必篡位矣。素欲除之,恨力不及耳。”晏子曰:“主上寬心,來朝楚國君臣皆至,可大張御宴,待臣于筵間略施小計,令三士皆自殺何如?”景公曰:“計將安出?”晏子曰:“此三人者皆一勇匹夫,并無謀略,若如此如此,禍必除矣。”景公喜。 次日,楚王引文武官僚百余員,車載金珠玩好之物,親至朝門。景公請入,楚王先下拜,景公忙答禮罷,二君分賓主而坐。楚王令群臣羅拜階下,楚王拱手伏罪曰:“二十年間,多有凶犯。今因丞相之言,特來請罪,薄禮上貢,望乞恕納。” 齊景公謝訖,大設筵宴,二國君臣相慶。三士帶劍立于殿下,昂昂自若,晏子進退揖讓,并不諂于三士。 酒至半酣,景公曰:“御園金桃已熟,可采來筵間食之。” 須臾,一宮監金盤內捧出五枚。齊王曰:“園中桃樹,今歲止收五枚,味甜气香,与他樹不同。丞相捧杯進酒以慶此桃。” 上古之時,桃樹難得,今園中有此五枚,為希罕之物。晏子捧玉爵行酒,先進楚王。飲畢,食其一桃。又進齊王,飲畢,食其一桃。齊王曰:“此桃非易得之物,丞相合二國和好,如此大功,可食一桃。” 晏子跪而食之,賜酒一爵。 齊王曰:“齊、楚二國,公卿之中,言其功勳大者,當食此桃。” 田開疆挺身而出,立于筵上而言曰:“昔從主公獵于桐山,力誅猛虎,其功若何?”齊王曰:“擎王保駕,功莫大焉。”晏子慌忙進酒一爵,食桃一枚,歸于班部。 顧冶子奮然便出,曰:“誅虎者未為奇,吾曾斬長蛟于黃河,救主上回故國,覷洪波巨浪,如登平地,此功若何?”王曰:“此概世之功也,進酒賜桃,又何疑哉?”晏子慌忙進酒賜桃。 公孫接撩衣破步而出,曰:“吾曾于十万軍中,手揮鐵闋,救主公出,軍中無敢近者,此功若何?”齊王曰:“据卿之功,极天際地,無可比者;爭奈無桃可賜,賜酒一杯,以待來年。” 晏子曰:“將軍之功最大,可惜言之太遲,以此無桃,掩其大功。” 公孫接按劍而言曰:“誅龍斬虎,小可事耳。吾縱橫于十万軍中如入無人之境,力救主上,建立大功,反不能食桃,受辱于兩國君臣之前,為万代之恥笑,安有面目立于朝廷耶?” 言訖,遂拔劍自刎而死。田開疆大惊,亦拔劍而言曰:“我等微功而食桃,兄弟功大反不得食,吾之羞恥,何日可脫?”言訖,自刎而死。顧冶子奮气大呼曰:“吾三人義同骨肉,誓同生死;二人既亡,吾安能自活?”言訖,亦自刎而亡。晏子笑曰:“非二桃不能殺三士,今已絕慮,吾計若何?”楚王下坐,拜伏而歎曰:“丞相神机妙策,安敢不伏耶?自今以后,永尊上國,誓無侵犯。”齊王將三士敕葬于東門外。 自此齊、楚連和,絕其士馬,齊為霸國。晏子名揚万世,宣圣亦稱其善。后來諸葛孔明曾為《梁父吟》單道此事。吟曰:步出齊城門,遙望湯陰里;里中有三墳,累累正相似。問是誰家冢?舊疆顧冶氏。力能排南山,文能絕地理;一朝被讒言,二桃殺三士。誰能為此謀?相國齊晏子。 又《滿江紅》詞一篇,古人單道此事,詞云:齊景雄風,因習戰、海濱畋獵。正驅馳、忽逢猛獸,眾皆惊絕。壯士開疆能奮勇,雙拳殺虎身流血。救君危、拜爵寵恩榮,真豪杰! 顧冶子,除妖孽;強秦戰,公孫接。笑三人恃勇,在齊猖獗。只被晏嬰施小巧,二桃中計皆身滅。 齊東門、累累有三墳,荒郊月。

– –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

飛禽惹起禍根芽,七命相殘事可嗟。 奉勸世人須鑒戒,莫教儿女不當家。 話說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,海宁郡武林門外北新橋下有一机戶,姓沈名昱,字必顯,家中頗為丰足。娶妻嚴氏,夫婦恩愛,單生一子,取名沈秀,年長一十八歲,未曾婚娶。其父專靠織造段匹為活,不想這沈秀不務本分生理,專好風流閒耍,養畫眉過日。父母因惜他一子,以此教訓他不下,街坊鄰里取他一個諢名,叫做“沈鳥儿”。每日五更提了畫眉,奔入城中柳林里來拖畫眉,不只一日。 忽至春末夏初,天气不暖不寒,花紅柳綠之時,當日沈秀侵晨起來,梳洗罷,吃了些點心,打點籠儿,盛著個無比賽的畫眉。這畜生只除天上有,果系世間無,將他各處去斗,俱斗他不過,成百十貫贏得,因此十分愛惜他,如性命一般。 做一個金漆籠儿,黃銅鉤子,哥窯的水食罐儿,綠紗罩儿,提了在手,搖搖擺擺徑奔入城,往柳林里去拖畫眉。不想這沈秀一去,死于非命。好似:豬羊進入宰生家,一步步來尋死路。 當時沈秀提了畫眉徑到柳林里來,不意來得遲了些,眾拖畫眉的俱已散了,淨蕩蕩,黑陰陰,沒一個人往來。沈秀獨自一個,把畫眉挂在柳樹上叫了一回。沈秀自覺沒情沒緒,除了籠儿正要回去,不想小肚子一陣疼滾將上來,一塊儿蹲到在地上。原來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,叫做“主心餛飩”,一名“小腸疝气”,每常一發一個小死。其日想必起得早些,況又來遲,眾人散了,沒些情緒,悶上心來,這一次甚是發得凶,一跤倒在柳樹邊,有兩個時辰不醒人事。 你道事有湊巧,物有偶然,這日有個箍桶的,叫做張公,挑著擔儿徑往柳林里,穿過褚家堂做生活。遠遠看見一個人倒在樹邊,三步那做兩步,近前歇下擔儿。看那沈秀臉色腊查黃的,昏迷不醒,身邊并無財物,止有一個畫眉籠儿。這畜生此時越叫得好听,所以一時見財起意,窮极計生,心中想道:“終日括得這兩分銀子,怎地得快活?” 只是這沈秀當死,這畫眉見了張公,分外叫得好。張公道:“別的不打緊,只這個畫眉,少也值二三兩銀子。”便提在手,卻待要走。不意沈秀正蘇醒,開眼見張公提著籠儿,要身子不起,只口里罵道: “老忘八,將我畫眉那里去?”張公听罵:“這小狗入的,忒也嘴尖!我便拿去,他倘爬起赶來,我倒反吃他虧。一不做,二不休,左右是歹了。”卻去那桶里取出一把削桶的刀來,把沈秀按住一勒,那灣刀又快,力又使得猛,那頭早滾在一邊。張公也慌張了,東觀西望,恐怕有人撞見。卻抬頭,見一株空心楊柳樹,連忙將頭提起,丟在樹中。將刀放在桶內,籠儿挂在擔上,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,一道煙徑走,穿街過巷,投一個去處。你道只因這個畫眉,生生的害了几條性命。正是: 人間私語,天聞若雷。暗室虧心,神目如電。 當時張公一頭走,一頭心里想道:“我見湖州墅里客店內有個客人,時常要買虫蟻,何不將去賣与他?”一徑望武林門外來。 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數,卻好見三個客人,兩個后生跟著,共是五人,正要收拾貨物回去,卻從門外進來。客人俱是東京汴梁人,內中有個姓李名吉,販賣生藥,此人平昔也好養畫眉,見這箍桶擔上好個畫眉,便叫張公借看一看。張公歇下擔子,那客人看那畫眉毛衣并眼生得极好,聲音又叫得好,心里愛它,便問張公:“你肯賣么?”此時張公巴不得脫禍,便道:“客官,你出多少錢?”李吉轉看轉好,便道:“与你一兩銀子。”張公自道著手了,便道:“本不當計較,只是愛者如寶,添些便罷。”那李吉取出三塊銀子,秤秤看到有一兩二錢,道:“也罷。”遞与張公。張公接過銀子看一看,將來放在荷包里,將畫眉与了客人,別了便走。口里道:“發脫得這禍根,也是好事了。”不上街做生理,一直奔回家去,心中也自有些不爽利。正是: 作惡恐遭天地責,欺心猶怕鬼神知。 原來張公正在涌金門城腳下住,止婆老兩口儿,又無儿子。婆儿見張公回來,便道:“篾子一條也不動,緣何又回來得早?有甚事干?”張公只不答應,挑著擔子徑入門歇下,轉身關上大門,道:“阿婆,你來,我与你說話。恰才如此如此,謀得這一兩二錢銀子,与你權且快活使用。”兩口儿歡天喜地,不在話下。 卻說柳林里無人來往,直至巳牌時分,兩個挑糞庄家打從那里過,見了這沒頭尸首擋在地上,吃了一惊,聲張起來,當坊里甲鄰佑一時嚷動。本坊申呈本縣,本縣申府。次日,差官吏仵作人等前來柳陰里,檢驗得渾身無些傷痕,只是無頭,又無苦主,官吏回覆本府。本府差應捕挨獲凶身,城里城外,紛紛亂嚷。 卻說沈秀家到晚不見他回來,使人去各處尋不見。天明央人入城尋時,只見湖州墅嚷道:“柳林里殺死無頭尸首。”沈秀的娘听得說,想道:“我的儿子昨日入城拖畫眉,至今無尋他處,莫不得是他?” 連叫丈夫:“你必須自進城打听。”沈昱听了一惊,慌忙自奔到柳林里看了無頭尸首,仔細定睛上下看了衣服,卻認得是儿子,大哭起來。本坊里甲道:“苦主有了,只無凶身。”其時沈昱徑到臨安府告說: “是我的儿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畫眉,不知怎的被人殺了,望老爺做主!”本府發放各處應捕及巡捕官,限十日內要捕凶身著。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,放在柳林里,一徑回家,對妻說道:“是我儿子被人殺了,只不知將頭何處去了。我已告過本府,本府著捕人各處捉獲凶身。我且自買棺木盛了,此事如何是好?”嚴氏听說,大哭起來,一交跌倒。不知五髒何如,先見四肢不舉。正是: 身如五鼓銜山月,气似三更油盡燈。 當時眾人灌湯,救得蘇醒,哭道:“我儿日常不听好人之言,今日死無葬身之地。我的少年的儿,死得好苦!誰想我老來無靠!”說了又哭,哭了又說,茶飯不吃。丈夫再三苦勸,只得勉強過了半月,并無消息。 沈昱夫妻二人商議,儿子平昔不依教訓,致有今日禍事,吃人殺了,沒捉獲處,也只得沒奈何,但得全尸也好。不若寫個帖子,告稟四方之人,倘得見頭全了尸首,待后又作計較。二人商議已定,連忙便寫了几張帖子滿城去貼,上寫:“告知四方君子,如有尋獲得沈秀頭者,情愿賞錢一千貫;捉得凶身者,愿賞錢二千貫。”將此情告知本府,本府亦限捕人尋獲,亦出告示道:“如有人尋得沈秀頭者,官給賞錢五百貫;如捉獲凶身者,賞錢一千貫。”告示一出,滿城哄動不題。 且說南高峰腳下有一個极貧老儿,姓黃,諢名叫做黃老狗,一生為人魯拙,抬轎營生。老來雙目不明,止靠兩個儿子度日,大的叫做大保,小的叫做小保。父子三人,正是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巴巴急急,口食不敷。一日,黃老狗叫大保、小保到來:“我听得人說,甚么財主沈秀吃人殺了,沒尋頭處。今出賞錢,說有人尋得頭者,本家賞錢一千貫,本府又給賞五百貫。我今叫你兩個別無話說,我今左右老了,又無用處,又不看見,又沒趁錢。做我著,教你兩個發跡快活,你兩個今夜將我的頭割了埋在西湖水邊,過了數日,待沒了認色,卻將去本府告賞,共得一千五百貫錢,卻強似今日在此受苦。此計大妙,不宜遲,倘被別人先做了,空折了性命。” 只因這老狗失志,說了這几句言語,況兼兩個儿子又是愚蠢之人,不省法度的。正是: 口是禍之門,舌是斬身刀。 閉口深藏舌,安身處處牢。 當時兩個出到外面商議。小保道:“我爺設這一計大妙,便是做主將元帥,也沒這計策。好便好了,只是可惜沒了一個爺。”大保做人又狠又呆,道:“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,不若趁這机會殺了,去山下掘個坑埋了,又無蹤跡,那里查考? 這個叫做‘趁湯推’,又喚做‘一抹光’。天理人心,又不是我們逼他,他自叫我們如此如此。”小保道:“好倒好,只除等睡熟了,方可動手。”二人計較已定,卻去東奔西走,賒得兩瓶酒來,父子三人吃得大醉,東倒西歪。一覺直到三更,兩人爬將起來,看那老子正齁齁睡著。大保去灶前摸了一把廚刀,去爺的項上一勒,早把這顆頭割下了。連忙將破衣包了放在床邊,便去山腳下掘個深坑,扛去埋了。也不等天明,將頭去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水處理了。 過半月入城,看了告示,先走到沈昱家報說道:“我二人昨日因捉蝦魚,在藕花居邊看見一個人頭,想必是你儿子頭。” 沈昱見說道:“若果是,便賞你一千貫錢,一分不少。”便去安排酒飯吃了,同他兩個徑到南屏山藕花居湖邊。淺土隱隱蓋著一頭,提起看時,水浸多日,澎漲了,也難辨別。想必是了,若不是時,那里又有這個人頭在此? 沈昱便把手帕包了,一同兩個徑到府廳告說:“沈秀的頭有了。” 知府再三審問,二人答道:“因捉蝦魚,故此看見,并不曉別項情由。” 本府准信,給賞五百貫。二人領了,便同沈昱將頭到柳林里,打開棺木,將頭湊在項上,依舊釘了,就同二人回家。嚴氏見說儿子頭有了,心中歡喜,隨即安排酒飯管待二人,与了一千貫常錢。二人收了作別回家,便造房屋,買農具家生。二人道:“如今不要似前抬轎,我們勤力耕种,挑賣山柴,也可度日。”不在話下。正是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不覺過了數月,官府也懈了,日遠日疏,俱不題了。 卻說沈昱是東京机戶,輪該解段匹到京。待各机戶段匹完日,到府領了解批,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務起身。此一去,只因沈昱看見了自家虫蟻,又屈害了一條性命。正是: 非理之財莫取,非理之事莫為。 明有刑法相系,暗有鬼神相隨。 卻說沈昱在路,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,不只一日,來到東京。把段匹一一交納過了,取了批回,心下思量:“我聞京師景致比別處不同,何不閒看一遭,也是難逢難遇之事。”其名山胜概,庵觀寺院,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。偶然打從御用監禽鳥房門前經過,那沈昱心中是愛虫蟻的,意欲進去一看,因門上用了十數個錢,得放進去閒看。只听得一個畫眉十分叫得巧好,仔細看時,正是儿子不見的畫眉。那畫眉見了沈昱眼熟,越發叫得好听,又叫又跳,將頭顛沈昱數次。沈昱見了想起儿子,千行淚下,心中痛苦,不覺失聲叫起屈來,口中只叫得:“有這等事!” 那掌管禽鳥的校尉喝道:“這廝好不知法度,這是什么所在,如此大惊小怪起來!”沈昱痛苦難伸,越叫得響了。那校尉恐怕連累自己,只得把沈昱拿了,送到大理寺。大理寺官便喝道:“你是那里人,敢進內御用之外大惊小怪?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說,便饒你罷。”沈昱就把儿子拖畫眉被殺情由從頭訴說了一遍。 大理寺官听說呆了半晌,想:“這禽鳥是京民李吉進貢在此,緣何有如此一節隱情?”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,審問道:“你為何在海宁郡將他儿子謀殺了,卻將他的畫眉來此進貢?一一明白供招,免受刑罰。”李吉道:“先因往杭州買賣,行至武林門里,撞見一個箍桶的擔上挂著這個畫眉,是吉因見他叫得巧,又生得好,用价一兩二錢買將回來。因他好巧,不敢自用,以此進貢上用。并不知人命情由。”勘官問道:“你卻賴与何人!這畫眉就是實跡了,實招了罷。” 李吉再三哀告道:“委的是問個箍桶的老儿買的,并不知殺人情由,難以屈招。”勘官又問:“你既是問老儿買的,那老儿姓甚名誰? 那里人氏?供得明白,我這里行文拿來,問理得實,即便放你。” 李吉道:“小人是路上逢著買的,實不知姓名,那里人氏。”勘官罵道:“這便是含糊了,將此人命推与誰償?据這畫眉便是實跡,這廝不打不招!”再三拷打,打得皮開肉綻,李吉痛苦不過,只得招做“因見畫眉生得好巧,一時殺了沈秀,將頭拋棄”情由。遂將李吉送下大牢監候,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,圣旨道:李吉委的殺死沈秀,畫眉見存,依律處斬。將畫眉給還沈昱,又給了批回,放還原籍,將李吉押發市曹斬首。正是: 老龜煮不爛,移禍于枯桑。 當時恰有兩個同与李吉到海宁郡來做買賣的客人蹀躞不下:“有這等冤屈事!明明是買的畫眉,我欲待替他申訴,爭奈賣畫眉的人雖認得,我亦不知其姓名,況且又在杭州,冤倒不辯得,和我連累了,如何出豁?只因一個畜生,明明屈殺了一條性命,除我們不到杭州,若到,定要与他討個明白。”也不在話下。 卻說沈昱收拾了行李,帶了畫眉星夜奔回。到得家中,對妻說道: “我在東京替儿討了命了。”嚴氏問道:“怎生得來?” 沈昱把在內監見畫眉一節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嚴氏見了畫眉大哭了一場,睹物傷情,不在話下。 次日沈昱提了畫眉,本府來銷批,將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。知府大喜道:“有這等巧事。”正是: 勸君莫作虧心事,古往今來放過誰? 休說人命關天,豈同儿戲。知府發放道:“既是凶身獲著斬首,可將棺木燒化。”沈昱叫人將棺木燒了,就撒了骨殖,不在話下。 卻說當時同李吉來杭州賣生藥的兩個客人,一姓賀,一姓朱,有些藥材,徑到杭州湖墅客店內歇下。將藥材一一發賣訖,當為心下不平,二人徑入城來,探听這個箍桶的人。尋了一日不見消耗,二人悶悶不已,回歸店中歇了。 次日,又進城來,卻好遇見一個箍桶的擔儿。二人便叫住道:“大哥,請問你,這里有一個箍桶的老儿,這般這般模樣,不知他姓甚名誰,大哥你可認得么?”那人便道:“客官,我這箍桶行里止有兩個老儿:一人姓李,住在石榴園巷內;一個姓張,住在西城腳下。不知那一個是?”二人謝了,徑到石榴園來尋,只見李公正在那里劈篾,二人看了卻不是他。又尋他到西城腳下,二人來到門首便問:“張公在么?”張婆道:“不在,出去做生活去了。”二人也不打話,一徑且回。正是未牌時分,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,遠遠望見一個箍桶擔儿來。 有分直教此人償了沈秀的命,明白了李吉的事。正是: 思義廣施,人生何處不相逢? 冤仇莫結,路逢狹處難回避。 其時張公望南回來,二人朝北而去,卻好劈面撞見。張公不認得二人,二人卻認得張公,便攔住問道:“阿公高姓?”張公道:“小人姓張。”又問道:“莫非是在西城腳下住的?”張公道:“便是,問小人有何事干?”二人便道:“我店中有許多生活要箍,要尋個老成的做,因此問你。你如今那里去?”張公道:“回去。”三人一頭走,一頭說,直走到張公門首。張公道:“二位請坐吃茶。”二人道: “今日晚了,明日再來。”張公道:“明日我不出去了,專等專等。” 二人作別,不回店去,徑投本府首告。正是本府晚堂,直入堂前跪下,把沈昱認畫眉一節,李吉被殺一節,撞見張公買畫眉一節,一一訴明。“小人兩個不平,特与李吉討命,望老爺細審張公。不知恁地得畫眉?”府官道:“沈秀的事俱已明白了,凶身已斬了,再有何事?”二人告道:“大理寺官不明,只以畫眉為實,更不推詳來歷,將李吉明白屈殺了。小人路見不平,特与李吉討命。如不是實,怎敢告扰?望乞怜憫做主。”知府見二人告得苦切,隨即差捕人連夜去捉張公。 好似: 數只皂雕追紫燕,一群猛虎啖羊羔。 其夜眾公人奔到西城腳下,把張公背剪綁了,解上府去,送大牢內監了。 次日,知府升堂,公人于牢中取出張公跪下。知府道:“你緣何殺了沈秀,反將李吉償命?今日事露,天理不容。”喝令好生打著。直落打了三十下,打得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。再三拷打,不肯招承。兩個客人并兩個伴當齊說:“李吉便死了,我四人見在,眼同將一兩二錢銀子買你的畫眉,你今推卻何人?你若說不是你,你便說這畫眉從何來?實的虛不得,支吾有何用處?”張公猶自抵賴。知府大喝道: “畫眉是真贓物,這四人是真證見,若再不招,取夾棍來夾起!”張公惊慌了,只得將前項盜取畫眉,勒死沈秀一節,一一供招了。知府道:“那頭彼時放在那里?”張公道:“小人一時心慌,見側邊一株空心柳樹,將頭丟在中間。隨提了畫眉,徑出武林門來,偶撞見三個客人,兩個伴當,問小人買了畫眉,得銀一兩二錢,歸家用度。所供是實。” 知府令張公畫了供,又差人去拘沈昱,一同押著張公,到于柳林里尋頭。哄動街市上之人無數,一齊都到柳林里來看尋頭。只見果有一株空心柳樹,眾人將鋸放倒,眾人發一聲喊,果有一個人頭在內。提起看時,端然不動。沈昱見了這頭,定睛一看,認得是儿子的頭,大哭起來,昏迷倒地,半晌方醒。遂將帕子包了,押著張公,徑上府去。知府道:“既有了頭,情真罪當。”取具大枷枷了,腳鐐手杻釘了,押送死囚牢里,牢固監候。 知府又問沈昱道:“當時那兩個黃大保、小保,又那里得這人頭來請賞?事有可疑。今沈秀頭又有了,那頭卻是誰人的?”隨即差捕人去拿黃大保兄弟二人,前來審問來歷。沈昱眼同公人,徑到南山黃家,捉了弟兄兩個,押到府廳,當廳跪下。知府道:“殺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,沈秀的頭見已追出。你弟兄二人謀死何人,將頭請賞?一一承招,免得吃苦。” 大保、小保被問,口隔心慌,答應不出。知府大怒,喝令吊起拷打,半日不肯招承,又將燒紅烙鐵燙他,二人熬不過,死去將水噴醒,只得口吐真情,說道:“因見父親年老,有病伶仃,一時不合將酒灌醉,割下頭來,埋在西湖藕花居水邊,含糊請賞。”知府道:“你父親尸骸埋在何處?”兩個道:“就埋在南高峰腳下。”當時押發二人到彼,掘開看時,果有沒頭尸骸一副埋藏在彼。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廳回話,道:“南山腳下,淺土之中,果有沒頭尸骸一副。”知府道: “有這等事,真乃逆天之事,世間有這等惡人!口不欲說,耳不欲聞,筆不欲書,就一頓打死他倒干淨,此恨怎的消得!”喝令手下不要計數先打,一會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數次。討兩面大枷枷了,送入死囚牢里,牢固監候。沈昱并原告人,宁家听候。隨即具表申奏,將李吉屈死情由奏聞。奉圣旨,著刑部及都察院將原問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問,隨貶為庶人,發岭南安置。李吉平人屈死,情實可矜,著官給賞錢一千貫,除子孫差役。張公謀財故殺,屈害平人,依律處斬,加罪凌遲,剮割二百四十刀,分尸五段。黃大保、小保貪財殺父,不分首從,俱各凌遲處死,剮二百四十刀,分尸五段,梟首示眾。正是: 湛湛青天不可欺,未曾舉意早先知。 勸君莫作虧心事,古往今來放過誰? 一日文書到府,差官吏仵作人等將三人押赴木驢上,滿城號令三日,律例凌遲分尸,梟首示眾。其時張婆听得老儿要剮,來到市曹上指望見一面。誰想仵作見了行刑牌,各人動手碎剮,其實凶險,惊得婆儿魂不附体,折身便走。不想被一絆,跌得重了,傷了五髒,回家身死。正是: 積善逢善,積惡逢惡。仔細思量,天地不錯。

Yaş həddi:
12+
Litresdə buraxılış tarixi:
28 sentyabr 2017
Həcm:
230 səh. 1 illustrasiya
Müəllif hüququ sahibi:
Public Doma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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